跨境網路誹謗如何提告？國際司法管轄權解析

在當今高度互聯的數位時代，網絡已成為資訊傳播的主要渠道，也同時成為誹謗言論滋生的溫床。當誹謗行為跨越國界，涉及多個司法管轄區時，受害者面臨的法律挑戰呈幾何級數增加。跨境網絡誹謗不僅涉及傳統誹謗法的適用，更牽扯複雜的國際私法、司法管轄權衝突、法律適用選擇、判決承認與執行等難題。本文將深入探討跨境網絡誹謗的法律應對策略，並針對中國、香港、新加坡、澳門、美國、加拿大、英國、法國等多個法域進行詳細解析，為受害者提供全面的法律行動指南。

第一部分：跨境網絡誹謗的本質與挑戰

跨境網絡誹謗指的是通過互聯網發布損害他人名譽的言論，且該行為、行為人、受害者或損害後果涉及兩個或以上國家或地區。與傳統誹謗相比，跨境網絡誹謗具有以下特徵：傳播速度極快、範圍極廣；匿名性與跨國性並存；侵權內容難以徹底刪除；證據保存與固定困難；法律適用與管轄權衝突加劇。

此類案件的複雜性源於互聯網的無國界性與法律的主權屬性的根本矛盾。一則發布在美國社交平台的誹謗言論，可能由居住在香港的用戶編寫，針對中國大陸的企業，被新加坡的網民大量轉發，造成在澳門的商業損失。這種情況下，哪個國家或地區的法院有權管轄？應適用何地法律？判決能否在其他法域得到執行？這些問題構成跨境網絡誹謗訴訟的核心障礙。

第二部分：國際司法管轄權的基本原則與理論

在處理跨境網絡誹謗時，確定哪個法院有權審理案件是首要步驟。國際民事訴訟法上，確立管轄權的基礎原則主要包括：

屬地管轄原則：以案件與法院地的地域聯繫為基礎。在網絡誹謗中，可能的地域聯繫點包括：誹謗言論發布地（上傳伺服器所在地）、誹謗內容可訪問地（任何可瀏覽到該內容的地區）、受害者名譽受損地（通常為其住所地、主要商業活動地）、行為人所在地等。各國對如何界定「侵權行為地」存在分歧，有些國家認為是發布地，有些則強調損害結果發生地。

屬人管轄原則：以當事人的國籍或住所為管轄依據。例如，法國法院可能基於受害者為法國公民而行使管轄權。

協議管轄原則：當事人通過合同約定爭議由特定法院管轄。但在侵權案件中，此原則適用有限。

最低聯繫原則：尤其盛行於美國，要求被告與法院地存在「最低限度聯繫」，使訴訟不違反傳統的公平與實質正義觀念。在網絡案件中，僅是網站在某地可訪問往往不足以建立「最低聯繫」，通常需要更有針對性的商業活動或其他故意行為。

布魯塞爾條約體系與盧加諾公約：在歐洲範圍內，這些文件為歐盟成員國及歐洲自由貿易聯盟國家提供了統一的管轄權規則。一般原則是被告應在其住所地法院被訴。對於侵權案件，受害者也可選擇在損害事件發生地或可能發生地法院起訴。這對於網絡誹謗意味著，受害者可能在多個成員國法院提起訴訟。

面對網絡誹謗的全球傳播特性，各國法院發展出不同的理論來限縮或擴張管轄權。例如，美國的「滑動標尺標準」根據網站在法院地的互動性與商業性質來判斷管轄權是否合理；而歐洲法院在「eDate Advertising」案中確立，受害者可在其「利益中心地」起訴，以尋求所有損害的賠償，這通常是其住所地。

第三部分：各法域法律解析與訴訟實務

1. 中國大陸

法律框架：中國大陸處理誹謗的主要法律依據是《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和《刑法》。行政法規如《網絡安全法》、《互聯網信息服務管理辦法》也提供監管依據。《關於審理利用信息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是最高人民法院專門針對網絡侵權的司法解釋。

管轄權：根據《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侵權案件可由侵權行為地或被告住所地法院管轄。網絡侵權行為地包括實施被訴侵權行為的計算機等信息設備所在地，以及侵權結果發生地，即被侵權人住所地。這極大便利了受害者在其本地法院提起訴訟。

訴訟要件：民事誹謗需證明：1) 存在虛假或帶有貶損性的事實陳述；2) 該陳述指向特定受害者；3) 已向第三方發布；4) 造成名譽損害。過失即可構成，但惡意可能影響賠償額。刑事誹謗（誹謗罪）要求情節嚴重，且通常需告訴才處理。

證據收集：公證保全至關重要。需通過公證處對侵權網頁、URL、發布者信息等進行公證，以確保證據的法律效力。可向網絡服務提供商發出通知，要求刪除內容並提供用戶註冊信息（實名制下可追溯）。

挑戰與策略：儘管法律框架完善，但對境外網站（如Twitter、Facebook）的直接取證和執行困難。策略上，可優先針對在中國有資產或業務的被告，或通過國內的關聯方（如分支機構、合作夥伴）尋求責任。刑事途徑威懾力強，但啟動門檻高。

2. 香港特別行政區

法律框架：香港沿用普通法下的誹謗法，分為書面誹謗（libel）和口頭誹謗（slander）。網絡誹謗通常屬書面誹謗，本身可訴，無需證明特殊損害。成文法方面，《誹謗條例》有所規制。

管轄權：香港法院的管轄權基於被告身處香港、或在香港提交送達文件、或法院批准域外送達。對於域外誹謗，香港法院可能根據「侵權行為地」原則行使管轄權，特別是當誹謗言論在香港可被大量存取且對受害者名譽造成實質損害時。

訴訟特點：誹謗訴訟昂貴且耗時。抗辯事由包括：事實真實性、公允評論、特權（絕對或有條件）。香港法院判決的賠償額可能包括普通損害賠償、特殊損害賠償（需證明實際經濟損失）及加重賠償。

跨境因素：香港作為國際城市，法院處理跨境誹謗經驗豐富。可申請禁制令要求移除全球內容，但對境外平台的執行仍需依賴該地法院的承認與協助。與中國大陸的司法協助安排目前不包括誹謗判決的承認與執行。

3. 新加坡

法律框架：同屬普通法體系，誹謗法與英國、香港類似。另有一些成文法規定，如《廣播法》涵蓋網絡內容。

管轄權：新加坡法院對域外誹謗行使管轄權的意願增強，特別是當新加坡是受害者名譽的主要受損地，或被告與新加坡有充分聯繫時。新加坡也以其對名譽權的強力保護而著稱。

獨特優勢：新加坡是許多國際媒體機構的亞洲總部所在地。其《網絡謠言與網絡操縱保護法》提供了相對快速的刪除虛假陳述的通道，雖然主要針對公共利益，但體現了對網絡有害內容的強硬立場。新加坡法院頒發的禁制令在本地執行力強。

4. 澳門特別行政區

法律框架：屬大陸法系，主要依據《民法典》中關於侵犯名譽權的規定（第484條）。《刑法典》也規定了誹謗罪和公開及詆毀罪。

管轄權：根據《民事訴訟法典》，澳門法院對被告住所地、侵權行為發生地或損害結果發生地在澳門的案件有管轄權。網絡誹謗的「發生地」解釋可能包括內容可被公眾獲取的地區。

實務要點：訴訟程序相對大陸較為複雜。證據需經過嚴格的認證程序。澳門與中國大陸、香港之間有民事司法協助安排，但具體到侵權判決的承認與執行仍需個案審查。

5. 美國

法律框架：美國誹謗法（尤其是第一修正案保護言論自由）對原告要求極高，是世界上最難勝訴的地區之一。公共人物或涉及公眾關注事項時，原告需證明被告存在「實際惡意」，即明知陳述虛假或罔顧真相。私人原告通常也需證明某種程度的過失。

管轄權：基於「最低聯繫」原則，各州長臂管轄法差異大。僅是網站在某州可訪問通常不足。法院會審查被告是否針對該州居民進行了故意行為（如定向發布）。《通信端正法》第230條為互動計算機服務的提供者提供了廣泛的責任豁免，使其通常不對第三方發布的內容承擔出版者責任，這使得直接起訴平台本身極為困難。

策略考量：在美國起訴網絡誹謗成本極高，且敗訴風險大。常見策略是：1) 向平台舉報，利用其政策要求刪除內容；2) 起訴可識別的個人發布者；3) 在對原告更有利的其他法域（如英國、香港）平行訴訟，並試圖影響美國平台的行為。匿名被告可通過「無名氏傳票」程序嘗試揭露其身份。

6. 加拿大

法律框架：加拿大誹謗法繼承英國普通法，但各省有誹謗成文法（如安大略省的《誹謗法》）。總體上比美國對原告友好，但比英國略顯寬鬆。需證明虛假、貶損性陳述被發布給第三方，並導致名譽損害。抗辯事由包括 justification（真實）、fair comment（公允評論）、privilege（特權）。

管轄權：加拿大法院確立管轄權的測試是：是否存在「真實且實質的聯繫」。對於網絡誹謗，若損害在該省發生，且原告在該省擁有聲譽，法院很可能接受管轄。最高法院在「Haaretz.com v. Goldhar」案中強調，需謹慎評估訴訟地與爭議的真實聯繫，以防「擇地行訴」。

特點：賠償額通常低於英國。近年來，為避免對言論自由造成寒蟬效應，法院在簡易判決中更願意駁回缺乏價值的誹謗訴訟。

7. 英國（英格蘭與威爾士）

法律框架：英國誹謗法曾以對原告極度友好而聞名，吸引全球「誹謗旅遊」。2013年《誹謗法》進行了重大改革，提高了訴訟門檻。原告現在需證明陳述造成或可能造成「嚴重損害」其聲譽。對企業則需證明嚴重經濟損失。

管轄權：基於歐盟規則（脫歐後已本土化為國內法）及普通法。法院可在損害發生於英格蘭時行使管轄權。關鍵案例「Berezovsky v. Forbes」確立，只要原告在英格蘭有聲譽且損害在此發生，即使當事人和出版物與英國聯繫微弱，法院也可能管轄。但2013年法改革後引入了「實質損害」門檻，並要求訴訟與英國有明確聯繫，已抑制了純粹的「誹謗旅遊」。

優勢與策略：儘管門檻提高，英國仍是受歡迎的訴訟地，因其法律程序完備、法官經驗豐富、賠償額和訴訟費用可能很高（包括勝訴方的律師費）。針對國際媒體或在英國有重要聲譽的個人/公司，在此起訴頗具威懾力。可迅速申請臨時禁制令阻止進一步發布。

8. 法國

法律框架：法國對名譽權（droit à l’image et à la réputation）保護力度很強，主要規定於《民法典》第9條和《刑法典》關於誹謗（diffamation）及侮辱（injure）的條款。民事侵權需證明過錯、損害及因果關係。刑事誹謗門檻不高，且可由受害者或檢方提起。

管轄權：法國法院基於受害者法國國籍或住所（《民事訴訟法典》第14、15條），或侵權行為在法國發生（即使當事人均為外國人）而行使管轄權。對於網絡誹謗，法國法院認為只要內容在法國境內可訪問，侵權行為即視為在法國發生，這是非常擴張的管轄權立場。

「被遺忘權」：源於歐盟數據保護法，法國積極執行此權利，允許個人要求搜索引擎刪除關於其過時的、不相關的、或損害其名譽的搜索結果鏈接。這成為對抗網絡誹謗殘留影響的重要工具。

實務：訴訟速度可能較慢，但刑事途徑有時能更快促使內容移除。法國法院判決的賠償額可能不如英美高，但勝訴率相對較高。其強硬的管轄權立場使其成為對抗國際誹謗的有力戰場。

第四部分：跨境網絡誹謗的綜合應對策略

面對跨境網絡誹謗，單一法域的訴訟往往不足。需採取多層次、跨法域的綜合策略：

1. 緊急應對與證據保全

• 立即公證：在所有相關法域，盡快通過公證或專業電子證據保全服務，固定侵權頁面、URL、時間戳、發布者信息、評論和轉發量。
• 發送刪除通知：根據各國法律（如美國的《數字千年版權法》通知-移除機制，歐盟的《電子商務指令》），向涉事網站、社交平台、搜索引擎、網絡服務提供商發送正式刪除通知，要求移除侵權內容。通知需符合法律格式，明確指出侵權內容及法律依據。
• 搜索引擎降級/刪除：向Google、Bing等搜索引擎提交投訴，要求從搜索結果中移除鏈接或降低其排名（尤其在歐洲，利用「被遺忘權」）。

2. 策略性選擇訴訟地（Forum Shopping）
這是最關鍵的戰術決策。需綜合評估：

• 實體法友好度：哪個法域的法律對誹謗原告最有利（門檻、抗辯、賠償額）？
• 程序法便利性：哪裡的取證程序（如披露對方身份）、臨時救濟（禁制令）更有效？
• 被告資產所在地：判決最終需要執行，被告在哪些法域擁有可執行的資產？
• 判決的全球影響力：某些法域的判決（如英國、美國）可能更具國際影響力，促使被告在全球範圍內刪除內容。
• 成本與時間：各法域訴訟成本差異巨大。
  常見策略組合：在對原告友好的法域（如英國、法國、香港）提起主訴訟，尋求賠償和全球禁制令；同時在被告所在地或資產所在地起訴，以確保執行。

3. 法律適用選擇
即使法院有管轄權，仍需確定適用哪國實體法。根據國際私法規則（如歐盟的《羅馬II條例》），侵權通常適用損害發生地法。但對於網絡誹謗，「損害發生地」可能是多個。法院可能適用最緊密聯繫地法，或法院地法。策略上，應選擇適用對己方最有利法律的法院起訴。

4. 判決的承認與執行
獲得勝訴判決只是第一步，在境外執行才是難點。這取決於：

• 雙邊或多邊條約：如布魯塞爾體系（歐盟內）、海牙《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公約》（新公約，生效後將有重要影響）。目前中美、中加等之間缺乏全面的判決承認執行條約。
• 互惠原則：一些國家基於互惠承認外國判決。
• 普通法規則：普通法國家通過重新起訴（以外國判決為債務證據）或登記程序執行特定法域的判決。
  在缺乏條約的情況下，可能需要在新法域重新起訴，這增加了成本和不確定性。

5. 利用刑事途徑
在法國、中國大陸、德國等國家，刑事誹謗訴訟門檻可能低於民事，且由檢方介入調查取證，威懾力強。刑事定罪可能導致罰金甚至監禁，並可附帶民事賠償。但需注意，某些國家（如美國）對刑事誹謗適用極嚴，幾乎不用。

6. 替代性爭議解決
考慮調解或仲裁，特別是在商業背景下。仲裁裁決根據《紐約公約》在超過160個國家相對容易執行。可事先在合同中約定網絡誹謗爭議的仲裁條款。

第五部分：預防與風險管理

1. 數字足跡管理：定期監控網絡上關於己方的言論，設置Google快訊，使用專業聲譽管理工具。
2. 合同條款保護：在僱傭合同、合作協議中加入保密、不貶損條款，明確約定爭議解決方式和管轄法院。
3. 網絡保險：考慮購買媒體責任險或網絡責任險，涵蓋誹謗訴訟的辯護費用和潛在賠償。
4. 危機公關預案：準備快速應對負面輿情的公關方案，有時法律行動需與公關策略配合，以最小化聲譽損害。

結論

跨境網絡誹謗是一場在多維法律棋盤上的複雜博弈。成功維權不僅需要對多個法域實體法和程序法的深度了解，更需要策略性的全局規劃和敏捷的戰術執行。受害者必須迅速行動，保全證據；審慎評估，選擇最有利的訴訟戰場；並準備好在多條戰線上同時推進，結合民事、刑事、行政及平台內部機制，形成維權合力。

面對匿名攻擊者，需通過法律程序揭開其面紗；面對跨國平台，需巧妙利用其所在地法律和全球政策施壓。在這個過程中，專業的法律團隊——尤其需要包含目標法域的本地律師——至關重要。

最終，法律救濟是修復損害的最後手段。構建積極的網絡聲譽、培育穩固的社會信任，才是抵禦誹謗攻擊最堅實的防火牆。隨著全球數字治理規則的逐步協調（如歐盟《數字服務法》的示範效應），未來跨境網絡誹謗的治理框架或將更趨清晰，但當下，掌握現有規則並靈活運用，是每一位身處國際輿論場中的個人與企業不可或缺的自我保護能力。